近年来,在台湾媒体上的医学论述以性医学最有长足的进展,这个发展是很值得玩味的。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因為性已经成為目前广受关注的健康问题,因此大家都有兴趣多知道一些。但是,性医学真正的工作和其他的医学学科并没有什麼两样,从前报纸医药版上就有许多信箱,处理简易疑难杂症和病症说明,而且都是一般的枯燥严肃,是下午非黄金时段电视节目的填空。
可是近年来性医疗论述的发展似乎与一般医疗论述大相逕庭。首先吸引我们注意的就是:有关肝病、心臟病、糖尿病之类的节目都还是正经八百的就病论病,偶而有一集专门的讨论,下一次就会谈别的疾病。可是,没有任何另一种医科像性这样拥有自己的专属电视节目(知性量贩店),或者在各种其他娱乐节目中成為重要单元,百说不厌(从多年前的女人女人到现在的非常男女、今夜女人香、粉红炸弹、性不性由你、情慾边缘、情慾副刊)。有人或许以為这是因為过去一直没谈,现在言论开放所以一下子有爆炸的现象。或者性已经成為我们社会重要的问题来源,因此大家都有需要。这些解释有点道理,但是它们无法解释為什麼现在性的讨论会採取极端通俗化轻鬆化的形式出现。
当然,这种发展有它的经济结构原因。一方面扣连了电视节目解严,寻求新的节目主题的趋势,因此在电视的生态中轻鬆化娱乐化,另方面也扣连了出版事业对自助式健康医疗书籍市场的开发,使得性医学的个个名家(性学四大金刚)都有大量曝光机会,成為新的媒体宠儿。
我觉得这种发展其实揭露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情慾商品化逐渐鬆动了许多人对身体情慾的看法,女性情慾解放运动更在最近几年开始提出各种有别於主流性道德的观点,在这种变化之下,性医学论述一方面得到了介入社会的正当性,但是它再也不能以过去的道学说教面貌出现,而必须有更吸引人的呈现方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独特的现象其实正反映了我们文化对性的多所避讳,连性医学人士也不例外,有点像一般人平常很难正面的讨论情慾的事,而总是要讲讲黄色笑话、起鬨、取笑、夸大、丑化一样。而在这种欲迎还拒的态度中,性医学正在继续塑造大家对性的曖昧态度。
如果说从这一点来看,性医学并没有挑战现有的性歧视,那麼更具体的来看,性医学还有什麼其他盲点呢?
1。正确性知识之「不正确」:知识的歷史文化制约
正确性知识在台湾的兴起时刻(总是在预防或回应可能越界的自主性时被抬出来解救危机,如台大A片事件、青少年婚前性行為、夫妻关係失调。暗示这些所谓失序的行為现象是不正确的知识导致,唯有性医学专业的引导才可能断此社会病源,权威逐步形成)。
性医学在这种节骨眼上的呈现虽然轻鬆化,但是為了要建立权威及绝对论调,多半依靠生物生理决定论,因為只有这一点才有实证的无误形象(荷尔蒙、器官结构)。即使要谈非生物生理的论点,也是以常态為主要依归(民调式的平均值,常识性的想当然),因而同时带入规范式的姿态。比方说,性功能失调的观点(假设了功能的一致性和普遍性,只要偏离常态就是失调--但个别差异并不一定是病。而且都是集中在器官的表现,坚不坚,举不举,久不久。在心理分析的贡献之下才谈一些感受、沟通,但是对社会环境遗下的记忆、危险、禁忌的潜在压力都轻描淡写,把性的表现视為个人的事--回家问老公要性高潮,女人拒绝合作沟通才会冷感--女人自己要负责把老公带来)。
权威的绝对的言语往往没有意识到自身成形时的歷史眼界侷限(19世纪认為手淫使人疯狂,以為割掉女孩的阴核就没有性慾)。近期台湾的手淫论述最明确反映此种歷史变迁,20、30年前还是手淫伤身--男性,最近几年才开始说手淫没什麼不好,一方面可发洩能量,一方面可準备婚姻生活,可是仍有明确底线--适量,而适量则是以婚姻婚内為标準。
忽略性的歷史及文化构成(首先就假设了性活动的年岁和当代婚姻生育年龄之间的密合,即使近年开始认识到青少年和老年的性生活需要,也在婚姻的架构之内走不出来--可见它和当下道德的共谋。完全缺乏歷史文化观点来理解不同时代中的性的表现:台湾60年代透过好莱坞电影来对接吻、爱抚的吸纳,A片进入后性活动的多样化,可是性医学仍然以青少年的偏差行為以及变态来对待)。
在性别角色和年龄假设的框架内思考身体(妇--羞愧教训;產--骄傲恭喜。女人的身体自主权受制於正确的性知识--生育导向。以及适合开始性生活的年龄--结婚单一)。
在阶级的框架内研究偏差(选样总是边缘学校的学生,好像假设他们一定会有比较多偏差。选题总是找已经被视為有问题的人口群--同性恋的成因,是否有看见父母争吵,是否恨父或母--谁没有?)。
2。性道德之「不道德」:道德的权力技术
这些现象显示,性医学在开啟一般人的视野的同时,仍然扮演现有性道德的智囊(正确性知识基本上和主流性道德没有衝突,家庭婚姻传宗)。是性道德的立法者(适婚年龄﹦适性年龄,反对青少年的情慾活动,女性性伴侣多就会子宫颈癌)。
也没有积极面对女人所身处的社会情慾现实(在没被鼓励实验探索、背负脆弱的身体形象、亲密关係中没有协商的条件、性事上缺乏资源和支援的女人中建立常态,就是枉顾女人的被压迫)。因此也是不平等权力的拥护者(男性两三分鐘射精是正常的,男性天生倾向需要不同的性伴侣,女人主动男人就会阳痿)。
遮掩权力技术的痕跡(性治疗虽然给了人谈性的正当理由,但是却暗示性好不好是两人之间的问题--我要性高潮,只要诚心努力就会改善。不想改善就是诚心不足,忽略文化未养成情慾能力或个人以性抗争)。体制优先,个人殿后。生育优先,愉悦殿后。完全没有想过一夫一妻天长地久的关係不可能建立在长期的监控上,而要靠更早建立愉悦能力,更开阔的性生活经验积累,无惧无愧。
医学如果真是科学自我期许的那种理性开明,那麼它就应该对抗成见迷信,是开拓空间而非框定空间的,否则就是帮兇。
3。到底爱要怎麼做
恐怕性医学无法给我们答案,不过或许我们也不应该要简单的答案。
性就和任何人生活动一样,需要探索、实验、操练、反省、协商、吸收,需要认识个人在成长活动中的点滴积累,更需要警觉个中掩埋在温情爱情之下的权力关係。
因此我们需要更多的经验资讯交流和沟通,但不是专家说法,而是眾人的经验智慧,要能自在说,就需要一个开放自在的谈论空间,性解放正是要创造这样一个坦然的、毫无禁忌焦虑的空间。禁忌焦虑来自怯懦恐惧的成长经验。
做爱不是技巧的问题,不是体谅的问题,不是责任的问题,也不是性知识的问题。是情慾文化单薄恶劣的问题,是情慾主体不完备的问题,而性医学面对这些说法时只是叫人等候忍耐(戒急用忍),叫人退缩自保,叫人把持自我。创造新的情慾环境和养育情慾主体恐怕还是要要求社会变革的社会运动来推动,而此时,性医学就变成要被推倒的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