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七集)
时间:2024-12-19 20:26
第一章
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
座中诸人的衣冠上。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神态各异,目光不约而
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
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
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徐璜
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唐衡双手抚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
显要多于赞同。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
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他弹了弹衣襟上的
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
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
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
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众人各自散去,最后
一个离开的是单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贤臣,远
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
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
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而贤臣往往
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
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
「程大行要去何处?」
「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
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
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
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
你有多少胜算?」
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
千余人。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
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加
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
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
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
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
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
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
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
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
「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
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
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
列辅政。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
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
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
「你错了。」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有些臣子为
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
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
光明。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若将
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
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
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
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
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
太后尽孝呢?」
「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
中央。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
宫。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
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
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
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
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
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
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
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
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
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
「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
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
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
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
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
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
物议。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
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
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
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
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
道而行。」
…………………………………………………………………………………
「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
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
「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
二十个心。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剩下
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王孟也是一样,而
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
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
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让蒋安世去。」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
路,在永安殿会合。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你看怎么安
排分组合适?」
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
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
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单常侍熟稔宫中
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这两人都
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
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
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
「并非两人的疏漏。」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
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
逃。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
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
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
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
没人敢进。程宗扬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
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
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
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
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
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
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
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
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
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
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
「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
「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
「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优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
婚配。」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
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
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
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
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路上程大行给
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
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
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
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
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
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
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
「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
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
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
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无奈之下,
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
周围插满了火把。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
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
之后就一哄而散。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
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
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
无半点声息。秦桧神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以他的神识,能感应出
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
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
安宫的云龙门。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
何戒备。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
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
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那只乌鸦
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
大了。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通常
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
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
「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
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
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
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
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她
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
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
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
便是一滑。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
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天
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
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
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
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
人影。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
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异,正是昔日伤
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
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剑玉姬
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结果
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
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
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
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
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
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
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
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
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
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
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
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
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
「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
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
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
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
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
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
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
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
「晚了!」
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
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
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
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小玲儿惊叫一
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
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
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
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
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
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
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
点,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
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
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
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
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
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
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
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
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
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
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
「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
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
们留一条命。」
…………………………………………………………………………………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
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如果程宗扬是砍碎
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
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
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
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
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
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
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
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借着微弱
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
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
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
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
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
东西也太黑了吧?」
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
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
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
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
了。」
「哪半句?」
「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
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
子的瘾。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
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
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
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
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
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
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
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自己这一路已然吃
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
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
真套不住他。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
永安宫。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
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
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
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
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他神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
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这些
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
头。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
满各式各样的珍宝。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
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
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他仰起头,
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
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不过换一个角度
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
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
甲就有百万之巨!
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
值钱的小玩意。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
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
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可他脚上那双破鞋
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
轻盈地走来。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
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
「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
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
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只见它尾巴一摇,
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
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
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
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
破瓶大爷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
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
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等最
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
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他越扒
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
「哪儿去了这是……」
「这个!诶……不对,不对……」
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
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接着一双手
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
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
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
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
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神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
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
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
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
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
就知道你跟大爷亲!」
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
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
的。」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
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
「怕了呗。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
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
「谁怕得要死!」
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
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
「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
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
过!」
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
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
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
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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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
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
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
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
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
经冰冷。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十余人散成一个
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
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
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
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
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
折过来。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
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
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钉满毒钉的长
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
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
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
宫怎么走?」
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
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
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听着身后
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
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
撒娇一样。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
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
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
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
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
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
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
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
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
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
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
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
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
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
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
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
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
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
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
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
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
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
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
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
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
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
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
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
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
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
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
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
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
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
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
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
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
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
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
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
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
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
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
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
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
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
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
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
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
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
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
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
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
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
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
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
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
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
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
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
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
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
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
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
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
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
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
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
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
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
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
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
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
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
「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
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
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
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
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
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
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
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
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
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
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
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
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
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
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
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
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
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
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
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
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
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
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
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
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
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
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
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
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
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
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
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
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
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
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
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
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
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
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
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
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
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
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
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
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
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
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
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
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
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
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
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
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
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
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
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
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
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
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
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
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
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
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
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
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
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
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
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
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
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
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
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
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
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
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
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
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
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
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
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
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
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
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
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
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
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
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
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
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
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
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
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
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
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
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
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
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
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
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
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
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
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
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
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
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
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
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
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
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
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
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
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
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
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
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
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
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
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
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
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
个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
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
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
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
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
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
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
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
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
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
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
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
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
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
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
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
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
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
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
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
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
榻。
…………………………………………………………………………………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
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
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
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
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
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
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
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除了淖夫人,
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
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
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尚衣心下会
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
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
上羹汤。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
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
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奏请太后谕旨,诏
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
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
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
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
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
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
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
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
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她身
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肉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
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
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
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
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
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
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
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
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
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
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
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
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
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
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
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
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
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
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
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
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
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
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
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
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
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
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
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
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
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
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
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
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
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
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
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
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
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
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
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
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
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
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
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
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
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
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
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
内侍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
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
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
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
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
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
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
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
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
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
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
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
又开始变得发烫。
…………………………………………………………………………………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
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
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
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
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
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
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
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
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
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
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
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
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
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
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
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
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
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
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
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
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
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
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
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
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
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
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
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
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
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
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
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
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
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
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
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
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
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
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
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
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
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
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
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
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
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
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
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
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
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
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
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
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
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
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
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
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
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
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
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
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
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
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
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
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
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
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
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
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
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
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
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
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
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
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
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
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
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
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
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
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
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
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
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
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
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
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
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
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
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
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
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
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
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
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
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
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
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
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
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
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
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
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
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
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
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
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
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
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
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
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
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
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
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
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
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
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
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
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
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
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
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
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
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
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
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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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
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
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
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
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
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
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
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
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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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
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
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
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
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
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
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
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
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
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
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
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
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
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
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
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
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
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
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
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
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
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
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
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
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
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
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
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
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
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
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
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
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
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
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
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
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
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
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
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
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
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
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
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
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
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
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
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
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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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
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
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
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
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
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
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
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
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
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
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
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
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
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
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
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
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
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
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
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
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
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
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
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
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
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
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
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
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
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
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
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
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
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
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
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
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
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
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
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
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
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
「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
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
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
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
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
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
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
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
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
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
被夷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
人,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
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
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
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
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
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
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
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
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
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
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
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
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
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
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
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
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
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
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
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
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
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
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
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
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
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
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
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
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
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
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
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
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
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
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
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
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
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
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
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
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
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
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
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
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
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
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
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
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
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
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
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
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
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
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
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
脱的书卷之气。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
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老太监不闪不避,
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
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小指相交,如
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
一声低响。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食指指风劲锐,如同
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
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
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神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接着他手指忽然扭
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
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
敢打紫丫头?!」
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
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
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
「让你打!」
「让你打!」
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
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看不起!」
「看不起!」
「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
「不打脸!」
「不打脸!」
「不打脸!」
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
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吃亏!」
「吃亏!」
「吃亏!」
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
了哇!」
「还手!」
「还手!」
「还手!」
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
「没说!」
「没说!」
「没说!」
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
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
的姓曹,草字季兴。打小在宫里当差。有啥事打个招呼哈。哎哟,这闺女长得这
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
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
喜欢。拿着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
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
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
「借过借过。」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
与阳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呗。」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
人。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
无事,练练功夫。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这一
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
而受了太后的信重。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
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
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
「可不是嘛。」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
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
「你听他吹。」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
的吗?」
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
「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
「他当然不丢脸了。」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头回见面,他就
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
「咋没有啊。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曹季兴感
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
道里头有毒没有?」
「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
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
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呢,也没当回事。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
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
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
许未能挡住。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
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
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
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
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原本打定主意
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
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
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
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
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
色彩,但修长而神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
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
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
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
来是你娘啊。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
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
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
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
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
割。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
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
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
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
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
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
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
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
「因为你们都该死!」
这就没得商量了。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
「成啊。」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
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
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
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
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
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
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
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刀光飞舞,血花四
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
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
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
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
五占便宜了!」
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
「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
熟啊。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
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
绽。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
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
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
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
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
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
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
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
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
好,拉兄弟一把!」
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
下多少好处?」
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
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
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
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
雪,不是雨啊!」
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
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
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
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
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
时候,是怎么说的?」
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
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
「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边
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
钱!」
朱老头哂道:「活该。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
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
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
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大祭司说,既然是你
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
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
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
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
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
上扔馅饼。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
发现,而是设计好的。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
入室。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
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
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
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
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
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
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
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
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
郭大侠,就是坏规矩!」
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
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
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
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
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
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
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
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
明争暗斗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
紧嘴巴,什么都不说。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
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
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
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
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
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郭大侠与吕
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
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
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
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
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
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
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
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
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
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
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
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
鹫寺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
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
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
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
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
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
「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这
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
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
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
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
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
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
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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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
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
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
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
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
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
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
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
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
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
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
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
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
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
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
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
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
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
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
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
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
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
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
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
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
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
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
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
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
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
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
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
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
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
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
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
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
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
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
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
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
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
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
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
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
道:「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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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
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
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
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
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
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
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
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
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
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
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
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
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
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
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
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
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
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
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
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
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
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
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
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
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
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
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
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
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
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
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
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
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
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
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
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
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
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
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
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
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